珍儿

元劭

珍儿







元旦又要到了，好想给珍儿送一束花。







1



背着书包，匆匆走出厂门。“今天肯定会迟到了。”我心情有些沮丧。



“哎！你今天怎么走路了？”刚走到村前的田垌，一辆单车在跟前戛然而止。



“单车坏了。”看见是珍儿，我有些羞涩。



“快上来，我搭你到北站。”刚下早班回家的珍儿笑着先跨上了单车。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跑了两步，跳了上去。







2



那一年，我从高考战场的硝烟中惨败而归，躲在半云半雾半山腰的农村家里象待出嫁的大闺女羞于见人。



“仅差一分，再补一年，肯定有希望的。”受哥之托，嫂搭班车匆匆赶回来，以我个小体弱、不胜农活为由，说服父母，硬要我到桂林补习。



于是，我到五中补习，吃住在哥嫂厂里。



哥嫂所在的厂在北郊，离市中心有十多公里，离五中有七、八公里，就是离火车北站也有三、四公里。



我每天骑单车上学，要经过厂前一个村庄及村前面宽阔的田垌，然后经过铁路医院、铁路小学、铁路工人俱乐部、火车北站，横过铁路，经抗战路出中山北路，到观音阁走芦笛路到学校。有时因厂里食堂早餐开迟了就抄近道，急急绕过内燃机配件厂、火柴厂、九华山、石油库，穿过铁路再到学校。要是遇到单车突然坏了，就得徒步从厂走出村子，穿过田垌，到北站搭1路公交车或从北站沿铁路徒步一直往南走二、三公里到学校。







3



“许师傅，你们家的辣椒最好再辣一点，不然一下就被我们吃光了。”



“许师傅，你要多钉点小凳子，不然我们没地方坐啦！”



“许师傅，你们老家有什么好吃的土特产？”



“……”



哥嫂住在厂职工宿舍一楼，出门过一条厂区主干道便是食堂和车间大门。食堂的饭菜香味常常能随风飘进屋里。



哥嫂好客，又因离食堂近，许多青年男、女工人，常常把哥嫂家当作餐厅，特别是家在市区、不在厂里住宿的几个青年男、女工连碗筷都放在了这里。我每天放学回到家，几乎都能遇到好几个青年工人。这令直到来桂林补习才到过城市、见过火车的我感到很窘迫，常常躲在自己的房间不好意思出来。







4



“这是你们弟呀，比女爸爷还怕羞呢！”我低着头正准备坐到餐桌吃饭，一位端着碗、靠在墙边吃饭的青年女工声音象常出现在厂区收破烂师傅手里的摇铃——叮当脆响，一身显得有点宽大的蓝工装套在身上有如电影里的小八路。



后来听哥嫂说，她叫珍儿，家在铁路，初中还没毕业，为了顶职，报大年龄刚进的厂。



应该就是从这时开始吧，珍儿逐渐成了哥嫂家的常客。







5



“你们哥嫂都不在家？”珍儿端着碗，低着头，边吃边走了进来。看见只有我一个人在炒菜，她感觉有点莽撞。



“他们都上中班。”我有些拘谨，把红萝卜倒进烧得火辣辣的锅里，一股油烟顿时窜上额来。我手忙脚乱。



“我来帮你炒吧。”看见我笨手笨脚，珍儿忍不住想笑，飞快放下碗筷，一把抢过了锅铲。







6



“哇——哇——哇！”，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个星期天，哥嫂骑着单车，双双到工人电影院看电影去了，几个月大的侄女在家甜睡，不待二人回来却突然醒来“哇哇”地哭，不知是饿还是找妈妈。我放下手里的书，抱着小侄女满屋里游，她仍哭个不停，声音都哭得有些哑了，我手足无措，忍不住也想哭起来。



“你们哥嫂都不在家吗？”珍儿出现在家门口。



“看电影去了。”我把心里的埋怨溢于言表。



“我来帮你抱抱。”看见我哭丧的脸和抱爸爷笨拙的姿势，珍儿“噗哧”笑了。



我如释重负！



从此以后，见了珍儿，我总是感激地笑笑，珍儿却常还我一个俏皮的鬼脸。







7



由于原来在乡中学念的高中，许多课本几乎等于没有学。现在为了追赶上同学们，我每天都要学习到深夜。窗口正对着厂里的食堂，我常常能够看见上大夜班的工人端着碗盆，边吃边走进车间大门。



“咄咄咄！”有一天晚上，我正在聚精会神挑灯苦读，忽然听见有人敲窗玻璃，抬头看见窗外有个人影在向我打手势。开窗却是珍儿。



“还没睡觉呀？！给两个水蒸包你吃，刚蒸出来的。”珍儿轻声说，象怕给隔壁房的哥嫂听见。不待我回答半句，她把热气腾腾的两个包子塞进来，就小跑着走向了车间。车间大门口雪亮的路灯把她的身影拉得瘦长，从大门口一直拉到我的窗扉。







8



“今天食堂的菜蛮好。”珍儿一阵风似地旋进来，把一盆我最喜欢吃的红萝卜炒牛肉放在餐桌上，“我上班去了。”又一阵风似地飘然而逝。



“哎，珍儿对我们弟好象有点那个……”嫂在房里悄声对哥说，我听了感到一阵耳热。



之后，见了珍儿我总想尽量躲避。而每一次，珍儿总是目光火辣辣地远远逼向我，就象消防队员手里的高压水枪，专往有火苗的地方喷射，叫我无处躲藏。







9



“哎，厂里发的电影票，你去看吗？”那是一个星期天，我正在猛攻英语，因为基础实在太差。珍儿又一阵风似地飘了进来。



“去吧去吧，少看半天书。”不待我回答，嫂捋着两手肥皂泡，从厨房走出来已代我回答。



我一脸难色。眼看就要高考，我的英语还落了一大截。



珍儿脸色马上晴转多云。



“哎呀，人家珍儿这么高兴来邀你去看电影，你不能扫人家的兴呀！再说，一场电影至多也不过是一、二个钟头。”嫂的心情比珍儿还急。



我只得丢下手里的书，推出单车，跟着珍儿出了厂门。



厂门口的小村头长着几棵扭曲树干的老香樟树，一群村妇正在树下的水井“嘻嘻哈哈”洗衣服。



阳光灿烂，田野里的早稻绿油油的一片，稻花飘香。“呜——！”远远传来火车进站的鸣笛。



“c-r-o-c-o-d-i-l-e”，我无心欣赏路两边的风景，甚至忘记了珍儿的存在，心里一直在默写当天要强记的英语单词。



记得那天放映的是王丹凤主演的故事片《玉色蝴蝶》，当离别四十年的慕容秋与竹内君代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时候，珍儿悄悄低下头不停地抹眼泪，我也感觉鼻子有些酸，眼前一片模糊，只听见关牧村演唱的插曲在影院四周颤抖：



愿做蝴蝶比翼飞



比翼飞



天上人间永相随



永相随



辛勤蝴蝶传花粉



传花粉



终身合作不分离



不分离



啊……啊……



不分离



……



电影散了，珍儿在门口买了两根绿豆冰棒，我们边推着单车边吃冰棒。



“等你考上大学，还会记得我们吗？”珍儿含情脉脉地望着我。



“我哪考得起大学！”并不是谦虚，我对自己的实力一清二楚。别说考大学，就是考一所三类的中专都难，除非可以考技校，而考技校得有城镇户口啊！



我怕，我怕别人提起考大学。







10



七月的毒太阳烫得整个天空象个大蒸笼，七月的热风熏得树叶都蔫萎萎的。果然，那一年，我又一次名落孙山。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我真想爬上对门山高高的山巅纵身一跳，或者绑块大石头沉到深深的水库底。



我足不出户，躲在家看《红岩》，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或者一个人背上一把柴刀，等村民们基本都出工后才溜出门，上山砍柴，直到半个月亮爬上来才身心疲惫地回家。







11



“捡好你的书，和我一起上桂林。”嫂又一次搭班车回来，传达哥的指示，要我继续去桂林补习。我低着头默不作声，因为我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只能认命面朝黄土背朝天做一辈子农民了。



“你这个样子做得了农民？你挑得动几多斤谷子？”嫂好言相劝。



想起珍儿那水蒸包般细白的脸蛋和笑起来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我羞于见人，我无论如何不肯再去桂林。



“我们是没有能力送你补习了，在家我们多得一个劳动力。”父亲在一旁漫不经心。



“那你想办法到县中去补习也得，反正必须得读书，你这个样子是做不了农民的。”看见我坚持的决心，嫂退了一步，但声明得回去与哥商量。







12



到县中插班补习时，学校已开学快一个月。为了赶上功课，本来基础就薄弱的我不得不加倍努力。想到今年高考英语只得了17分，且全是打“√”题得的分，我决心狠攻英语。于是从初中第一册开始，每天背十个单词，抄一篇课文，连吃饭排队的时间也在背写在手心上的英语单词。为此，不仅两耳不闻窗外事，连班上有几个男、女同学，坐在后面的同学叫什么名字也不去打听，更不去关心，以至于后来二十年同学聚会，有些同学我根本毫无印象。



我全部身心都扑在了功课上。







13



这一年的春节特别寒冷，小年夜前下了一场碎米雪，对面山头象城里姑娘头上围上了一块洁白的头巾。喜气洋洋的孩子们早早就把炮仗一颗颗点响，炮仗声、孩子们的欢笑声从这边山跳到那边山，来回地震荡。



小年夜过后的第三天，一群青年男女围聚在我们家门前晒坪打白糍粑，一个挑水桶大小的石臼放在晒坪中央，两个小伙子扛起狼牙棒似的大木锤，你一锤我一锤地比力量、比韧力，大姑娘们在一旁趁热用手麻利地抟着白糍粑。放寒假回来的我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混在大姑娘中当二传手——把做好的粑粑排放整齐。



“今天一大早，水发大嫂这个癫子婆起床，既不梳头洗脸又不烧火煮饭，傻傻地坐在大门口。水发大哥起来看见就火烫，拿起草杠就打，打得大嫂鬼喊鬼叫，从那边村撵到这边村，一路象杀猪一样嚎叫。”



姑娘小伙们边忙碌着边讲起了趣闻笑话。



“上次一帮人去大冲村看电影，走在前面的老日想节约电油，拿着电筒不开亮。走在后面的土满不想给他照明，干脆用手掌遮住一半电筒光。”



众人大笑。



“元旦那天，我们厂有个女工在厂门口给人杀死。”哥插话道。



“哟，造孽哪！”姑娘们喊起来。我也好奇地竖起耳朵听哥讲下去。

元劭

“那个女爸爷年纪还好小的。人长得蛮漂亮，好多男爸爷追她。有个她的同学对她蛮好，但她发现那男爸爷又嫖又赌就不想理他了。那男爸爷赖着追她，天天来厂门口守着，等她一下班就跟着她回去。她干脆住在厂里面，好几天不回家。”



“元旦那天，厂里放假，她上完大夜班，洗了澡、换好衣服，骑起单车准备回家。刚出厂门口就看见那男爸爷又等在那了。她不理他，骑着单车就想冲过去。男爸爷把她扯了下来，问她爱不爱他，她说不爱；男爸爷问了三句，她回答三句都说不爱。男爸爷就掏出一把刀子，在她身上捅了三刀，然后骑上单车跑了。门卫马上打电话，等铁路医院救护车赶来，已经没气了。因为穿着厚厚的棉衣，一点血也没有流出来。”



“啊哟，造孽死了！”姑娘们停止了欢笑，好象这被害女工是她们的姐妹。



“阿弟，你还记得吧？就是那个经常端着碗去我们家吃饭的珍儿。”哥平平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珍儿？珍儿被杀死了？！我的头“轰”地一声象是被突然丢过来的炮仗炸懵了，险些站立不稳。



趁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之机，我悄无声息地离开，走进房间，关起门，趴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珍儿！”我咬住被角哭喊，但又很快忍住了，因为外面有那么多男男女女，因为珍儿既不是我的亲戚也不算我的女朋友。如果让外面的男女和家人看见我的哭相，肯定要遭到他们的嘲笑和责备。我不能呆在房间太久，还得加入打粑粑的队伍。我强忍泪水，在桌前的小镜子照了照，重新理了理头发，强作欢颜，走了出去。姑娘小伙们仍然在嘻嘻哈哈谈笑，没有人察觉我的情绪变化，没有人看见我眼角的泪痕。



那天晚上，随便扒了几口饭，凉脚没洗我就关上房门，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失声痛哭。泪水湿透了整条枕巾，泪水噎住了不敢大声哭出来的喉咙。



“珍儿，你不等我考上大学的好消息呀！”



“珍儿，我还等着与你一起去看电影的啊！”



珍儿的笑脸、珍儿的身影不停地在我脑海跳跃。贪玩的孩子们不畏严寒，夜深了还在窗外“啪啪”地放着炮仗，我睁眼一看，恍惚是珍儿在敲我的窗门。



“珍儿，你来吧，你变成狐仙来呀！”



“珍儿，……”



第二天早上起来，看见我红肿的眼，父母哥嫂还以为我又用功熬夜，劝我春节好好休息几天。



大年初一，我谢绝了伙伴们去县城看热闹的邀请，一个人偷偷跑到后背山的岩洞里放声大哭。我掏出一大叠写满珍儿名字的信笺边哭边烧：



“珍儿，还记得那次看电影你说的话吧？我一辈子会记得你的。”



“珍儿，我一定要考上大学！珍儿，有你在天之灵的保佑，我一定会考上大学的。”



岩洞很幽深，里面黑漆漆的象是地狱。如果真是地狱该有多好！我就可以见到珍儿了。



突然，我仿佛听到了歌声：



愿做蝴蝶比翼飞



比翼飞



天上人间永相随



永相随



“珍儿，是你在唱吗？你在哪呀？”



“珍儿，我愿与你变成蝴蝶比翼飞，我愿与你天上人间永相随。”我痛哭着踉踉跄跄往岩洞深处走去，直到看不到一丝光线，才知道听到的是自己的幻觉。



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哭饿了肚子。我离开岩洞走回家，家里人还以为我是去县城看热闹回来了。



妹妹喜欢电影明星，堂屋贴满了明星们的大幅照片。我忽然发觉有一个明星很象珍儿。赶快偷偷把这张照片摘下来，把明星的头像剪成长方形的遗像状，端端正正地放在房间书桌上，然后呆呆地望着遗像浮想联翩。



从大年初二开始，我不分白天黑夜地写呀写，我要把对珍儿的记忆全部记录下来。有时因为被白天家里来了客人打断，晚上就打着手电躲在被子里写，常常一边写一边抹眼泪，但泪水还是不时模糊稿纸上的字迹。



到了临近开学前几天，我写下了上万字的回忆录，并当作小说寄给了《丑小鸭》杂志社。这是我第一篇处女作，也是我第一次投稿，结果当然象珍儿一样香消玉殒。







14



梅花香自苦寒来。这一年，我终于如愿以偿金榜题名。想起珍儿，我好想去烧支香，向她报个喜，却不知她的尸骨埋在何方。我把那张电影明星的头像折得好好的夹在一本书里，锁进书箱。然而，等我大学毕业回到家里，那本书不翼而飞，也许是被弟妹们当成废纸换了当当糖，也许被当成手纸，擦过屁股后丢进粪塘沤成了肥料，那电影明星头像的下落也就不言而喻。







15



昔人已乘黄鹤去，春去冬来又一年。绵绵冬雨最相思。



“百花盛开春常在，人比蝴蝶更相爱。……”偶然听到这首多年前的老歌，便有了以上绵绵的记忆。但愿这首歌能随着雨丝飘向天堂，带给珍儿我的祝福与思念。



珍儿，你在天堂还好吗？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1-1-8 22:23:46编辑过]

夏夜星空

珍儿在天堂还好吗？